绾尔一笑，纾途同归

娘子们各回了自己院里，冷娘子住在芙蓉堂，她最爱芙蓉花，那院子里有一个大大的莲池，每逢夏日，池中粉荷滴露，莲叶田田，池畔香风阵阵，让人心旷神怡，巧娘子住在安华轩，月娘子住在静惠斋，玫娘子住在沉水阁，春娘子住在饮芳楼。贴身侍奉小郎君和小娘子们的下人则与小主人住在一处，以便起居照顾，落英阁是两间屋子合并连通建成的，足够宽敞，房间也多，饶是住了二十几人倒也并不显得狭促，落英阁一侧的梦清居是空着的，只有几个洒扫的侍女仆妇住在那。

“姊姊，你觉着群仙羹好吗？”云纾问云绾。云绾是秦旻的长女，也是他与结发妻的第一个孩子，云绾小时候和云纾十分相似，活泼可爱，天真无邪，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性情却内敛了许多，生母仙逝后，像是忽然间长大了，言谈举止成熟稳重，叫人觉得这不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子。

“确实是美味。”云绾安静地答道。

“既然如此，姊姊为什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吃到美味食物的样子呢？”

“你是觉得我应当十分高兴地点评一番吗？”云绾问。

“至少姊姊应该开心一点才是呀。”

“美味佳肴，终不过一时滋味；风卷残云，只留下杯盘狼藉。”云绾看着窗外，望向天际，柳摇曳，蝶蜂飞，一声幽幽叹息。

云纾对姊姊得一番言论很是迷惘，但见云绾幽叹，便问她：“姊姊在看什么？我在看阿娘。”云绾用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则刮了刮云纾的琼瑶粉鼻，越发觉得她玲珑秀美。

“阿娘在哪呢？”

“阿娘去了天上。她在那里会过得很快乐。”

“姊姊，我听陈妈妈说，凡人寿终后，魂魄会去地府，渡忘川，过奈何桥，最后再登上望乡台看一眼世间，便要饮下孟婆汤，忘却今生，投胎转世。阿娘是不是已经不记得我们了？”云纾看起来有些忧愁，母亲去世时她只有四岁，不知生死为何物，事实上现在也不明白，以为人之生死如草木凋零，来年还会枝繁叶茂。云纾相信母亲总有一日会回来，只是会忘记往事。

“阿娘不记得我们了才好。”

“唔……”云纾抱着姊姊的手臂，倚在她肩上。扑棱一声，一只燕子落在窗檐上，不知怎的，云纾想起两句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倏然听有人进来。

是月娘子，她穿着一件半旧羽纱洇霞裙，杏色窄袖镶边小袄，梳着家的云顶髻，簪着两朵棠棣、一朵玉兰，乌鬟间别着一只精巧的碧玉钗子。云绾拉云纾起身，说了声：“月娘子安好。”云绾招呼身边的侍女端上茶汤，月娘子在她们二人对面坐了。

“二娘最近诗词进步了不少。月娘子道，只是‘微雨燕双飞，落花人独立’并不应景，今日风和日丽，并未下雨，且你们二人倚坐，又怎会是‘人独立’呢？”

云纾受到夸赞，又听见这两句诗与现在的景色不相宜，不觉满面娇羞，伏到姊姊云绾的膝上咳嗽起来。

云绾说：“这两句诗的意境很美。”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是前朝晏相公作的词，你们的母亲在世时常常吟诵。”月娘子似是沉浸在回忆中，脸上笑容逐渐淡去，转而浮上一层郁色。

一名约十岁的侍女捧着一盏茶汤过来，说：“娘子请用茶。”另一名侍女将一碟糕点，一碟果子摆在案上。

月娘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两名侍女，惊奇道：“这俩孩子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们是双生子，前儿才来我们家里。”云绾回答。

“我说呢，原来如此。你们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月娘子问那两名侍女。

“奴叫倩兮。蓝衣服的女孩说：奴的女弟叫盼兮，我们是临安人。”

“嗯。月娘子见二人模样伶俐，便想考考她们，又说：方才两位小娘子说的词句你们也听见了吧，你们也说一句，需得应景。”

“两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倩兮脱口而出。“不错，你知道这是谁的诗吗？”倩兮面露难色，说：“奴不知道。”月娘子笑着看向盼兮：“你可知道？”盼兮摇摇头，默然不语。

倩兮和盼兮幼年与父母离散，后落入人牙手中，被秦家买回伺候云绾，云绾问她们名字，她们说原名不记得了，人牙子叫她们翠儿、喜儿。云绾觉得这两个名字太俗，见翠儿、喜儿双眸生得很美，想起《诗经》中《卫风·硕人》有一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便分别为她们二人取名为倩兮、盼兮，她们姐妹二人现在是云纾的贴身侍女。云绾的两名侍女一个叫沉香，是一个九岁的女孩子，性情和顺，乖巧稳重。两年的清明节，秦旻携家眷返乡祭祀，将冷氏灵柩迁回祖坟，在回汴京的途中暴雨忽至，便在就近的一处寺庙中暂作停歇，进庙的时候，云绾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墙角下，于是打着伞，提着裙子走近她身旁：“为何不进去避雨呢？”女孩怯怯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裳说道：“我身上太脏，怕污庙里的神佛。”云绾注意到女孩衣衫褴褛，苎麻布裙已然湿透，顺着衣袖和裙摆滴滴嗒嗒地流下浑浊的液体。这方寺庙名为净心寺，传说有一位高僧，法号净心，在此参禅七七四十九天后，五彩祥云凝聚于寺庙上方，七色鸟雀自云雾中飞来，钟鼓乐声萦绕不绝，净心僧人驾着仙鹤飘然隐去。

这个故事让寺庙名声大噪，吸引了不少香客，亦有许多达官贵人前来参拜许。“佛祖慈悲，普渡众生，不会因你衣裳脏污便不愿一视同仁了。云绾拉起女孩：随我们一道进去吧，有我在，你别怕。”后来，云绾得知了她的身世，女孩名叫金金，自幼丧父，母亲抚养她和两个弟弟长大，照料年逾古稀的祖母，很是艰难贫苦，母亲为了维持生计，常去山上采药卖钱，谁知其一日竟失足跌落悬崖，被发现时早已断气，家中本就没有积蓄，母亲一死更是雪上加霜，连置办棺木的钱也没有。为解燃眉之急，金金毅然决定卖身葬母，也能补贴家用。净心寺香客多，去寺庙上香的人想必也是有怜悯之心的，或许能遇上善人。后来，金金在那遇见了云绾，那个在雨中牵着狼狈不堪的自己的美丽女孩，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云绾请求父亲带金金一同回家，秦旻应允了。金金到秦家后，云绾教她认字、写字，金金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后，便问云绾：“‘金’是什么意思呢？”云绾道：“‘金’可以指金子、钱财，也可以是贵重、宝贵的意思。”金金低下了头，说：“大娘子，可以给我另起个名吗？‘金金’这个名字不适合自己，金是珍贵之物，而奴出身寒微低贱，实在配不上这个字。”云绾想了一会，说：“我们是在寺中相遇的，是佛祖给的缘分，礼佛常用沉香；传说沉香劈山救母，你亦卖身葬母，此后，我便叫你沉香吧。”另一个侍女原名林素梅，云纾听了她的名字，忆起古诗“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从此唤素梅为暗香。云绾、倩兮和盼兮，云纾、沉香和暗香，平日闲时便一块画画、弹琴、品词、点茶、游戏，亲密无间，仿若亲姐妹般，已然忘却主仆之别，情谊愈发深厚。云纤与云绾、云纾一母同胞，因年纪尚幼，冷娘子便将她带在身边照顾，云绾、云纾常常去芙蓉堂看幼妹，给她带上一些小玩意或是吃食，逗她开心。

月娘子和她姊妹二人说了一会话，有些了倦意，侍女阿红笑着说：“娘子，您这会子该午歇了，大娘子和四娘子只怕也是有些乏了。是了是了，是到午睡的时辰了，我先回去了，你们也歇下吧。”月娘子扶着阿红手臂，起身离开坐榻。倩兮为她掀开毡帘。云绾目送月娘子离去，望着她莲步轻移，玲珑身段似蔓草依依，渐行渐远，背影看起来更加瘦弱，云绾觉得这背影她似曾相识。

小说《绾尔一笑，纾途同归》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