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律仪

卯初一刻，胡萌在齐元殿外，用力敲击大门。钱肃炳烛而出，以为有急事。

胡萌抬起手，指向高处。钱肃往他指的方向望去，发现山顶上撷辰殿的窗户透出明亮的黄光。两人不言而喻，立刻调来两支巡逻队，埋伏在撷辰殿下山台阶两侧的灌木丛里。

此刻，撷辰殿内，李誓稳坐书案，审视着下边站着的十名内务监察使和五名外事监察使。他们个个腰挎长刀，内着软甲，右上臂扎着白色绸缎，精神抖擞，怒目圆睁，好像要杀人以求快活。

“诸位勇士都是家父留下的宝物，我实在舍不得让你们冲锋陷阵，但无奈奸人当权，他们窥视这个位子五年了，每时每刻不在谋划夺位，步步紧逼，欲毁我，更欲杀我！”说着说着，李誓的鳄鱼眼泪下来了，“今天一战，不管成败与否，你们的身份都将暴露，监察处将名存实亡。可是，我，实在是舍不得你们呐……”

见气氛烘托到位，监察长前出一步，拱手再拜：“五年前，我等奉周主师之命，终身护卫主师血脉，还在朝宗殿歃血为誓，今生唯主上命是从，忠心无二，天地神人共鉴。”

其他监察使纷纷响应，愿意以命相搏。

李誓非常激动，当场就要给他们敬礼，吓得众人连忙拜答。他只好拭去泪水，恢复冷静的外表。

为了不打草惊蛇，众人沉默着抬起右臂，展示白绸缎，视死如归。

殿外一阵西北风乱过，摇得满山银杏枝桠乱颤，似小孩胡乱拨弄琴弦的噪声，许久才归于宁静。而这份宁静更令人心思焦急，气息难喘。

突然，一声响亮的爆炸震破了诡异的沉默！

胡萌拍案而起，走到门口，四处张望。

传令兵赶到政事院：“报告主事，山下在放爆竹，已经派人去查了！”

胡萌抚着额头，刚准备回屋，又一位传令兵赶来：“报告主事，小长老有话：我已彻查十日内人员流动，自本月二日起，有外营将校回廷述职，停留至今尚未回岗，且昨日釜炊房往撷辰殿之饭食多倍于常。如是，请速决断，增兵毋迟。”

胡萌大惊失色，立刻抽调三个小队至撷辰殿山道。

与此同时，山顶上，监察长问道：“主上，蒋将军发信了，要出击吗？”

李誓紧张地在书案前来回踱步：“再等等，不差这点时刻。”

现在，两殿都在等待死竹林的消息，任何变故都会改变游戏进程。又或者，从来没有什么变故，只是提前排定的剧情罢了。

终于，广场上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和喊杀声。李誓当机立断：“诸位！今天是要给二女儿搞个大宴，做得干净一点、安静一点，不要吓到她，明白了吗！”

“谨遵上命！”

“出击！”

屏风后，周素用羊毛毡轻轻捂着丰穗的耳朵，以免她被外面异常的响声惊醒。

撷辰殿内的异常惊动了埋伏在台阶两侧的士兵，但是也仅限“惊动”了。他们没来得及防御，就被殿内冲出来的十来个壮汉打乱了阵脚。甲士们臂缚白巾，手持花纹钢刀，直接奔向灌木丛，肆意砍杀。埋伏的民间杂兵没有火把，看不清敌人的位置，又怕友军捅刀，霎时间一哄而散，各自逃命去了。剩下十来个训练有素的孙献亲兵，无法抵挡重甲步兵，被砍作一地碎块。

驻守总修院两殿的兵卒们发现山顶出了事，急忙列阵，却被背后袭来的箭雨尽数射杀；坐镇齐元殿的钱肃还没拿起武器便被生擒。袭击者是蒋瑞亲自训练的弓弩营精锐术兵，掌握着鹰视法式，可视十丈外的铜板如车轮。

现在，南坡的逆贼被全部剿灭，西南坡的少量敌军选择投降，李蒋联军的兵锋直指宣明殿。

从天而降的术兵打乱了孙献和胡萌的指挥，由于传令兵被刺客营袭杀殆尽，他们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胡萌听着越来越近的刀剑声和惨叫声坐不住了，推开殿门，想要招呼手下，却被暗箭穿颅，当场死亡。孙献走过去检查情况，又射来一支箭矢。

孙长老不愧宗师之名，一伸手掐住了凌空的箭头，掷在地上。刺客见状，隐蔽撤退。但是仅凭他一人，不可能挡住杀到兴头上的将士们。不消一刻，宣明殿前铺满了尸体和内脏，孙献被团团围住，动弹不得。宗师实力强劲，没人敢上前送死，而孙献也不可能先动手，卖出破绽。两边就这样对峙着，谁都不敢放松分毫。

就在他们难舍难解之际，一个白衣男子缓步而来，后面跟着白甲将军蒋瑞，众将士纷纷避让，开出一条通道。白衣的李誓见到浑身血污的显智宗师，先示意将士们收纳武器，然后毕恭毕敬地向长老行了一个礼：“孙大长老，这应该是我五年来向您敬得最好的礼了，望您受用。里面请。”

孙献知道大势已去，收好架势，跟着他们进入宣明殿大堂，自行落座西侧头位：“李誓、蒋瑞，你们赢了。”

李誓笑道：“宗师今年百岁了吧，人老心不老，还和年轻人一样，爱开玩笑。我们之间又没攀比什么，何来输赢之说？”

孙献放弃了念想，只是坐着，魂魄已飞出九天，不知如何接话。

李誓主动开口：“长老啊，你们术家先祖自建军制，名为为民除害，实则雄霸一方，乃至封侯称王，后来被迫远离红尘，掣肘于帝王，才掩去了凶残的本相。廷中物资丰盈，兵卒们即便未曾立功，越廷也能养他们一辈子。可是，为什么那些民间的争权夺利的荒唐事偏偏在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国土中上演了呢？您看，门外那些倒下的人，他们为什么偏偏倒在了那里？”

“蠢！”孙献猛地转过头，吓了众人一跳，“你怎么不去问问那帮窃国的土匪，他们争当皇帝不惜打得天下十室九空是为了什么？你们这些朝廷的走狗，我懒得跟你们废话，动手吧！”

久居椒兰之室的蒋瑞只知道带兵打仗，对于生杀大权没有特别的感受，所以无法回答长老的问题，却因此开始了长久的思考。

李誓回避了孙长老的问题：“这五年来，你们绞尽脑汁地分化瓦解先师建立的班底，一步一步将我逼进绝路。如果没有监察处，的确能成功。”

孙献突然紧张：“监察处？什么东西？”

李誓起立，目光扫过屋外众人：“越廷监察处已于半个时辰前解散，告诉诸位也无妨。监察处成立于汉征和年间，直属于越廷主师，有监察长、内务监察使和外事监察使若干。对内监视两殿三院五台官吏，对外密查各营各府将兵。”

蒋瑞大吃一惊：“我还以为他们是您藏在各地的亲兵。”

这时，一个壮实的年轻男子拨开议论纷纷的人群，走进宣明殿。所有人见状都安静下来。孙献借灯光一看：“你是小吴？我记得你这张脸，是我的小仆人。”

男子姓吴名海图字明渔。他微笑拜答：“回长老的话，卑职确实曾侍奉过您，加冠之后去了泉州营，再后来改名换姓，被调回釜炊房当庖役，每天为崇元殿送饭食饮水，同时兼任监察长，奉前任主师和现任主师之命，秘密监视崇元殿，至今已逾八年。长老曾常常关心、资助属下，属下在此谢过了。没想到送饭送了这么多年，您现在才认出我来。”

孙献双手发颤，脊背发凉，难以置信地看着李誓：“全廷上下一万六千多人，每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知道？”

李誓摸了摸下巴：“应是如此。我非常清楚你们策划的各种阴谋诡计，虽然拿你们没办法，但真的很可笑。换句话说，就像看一群猪围着空食槽探讨草料何时从天而降一样，只可惜我单枪匹马打不过一群猪……”

孙献恼羞成怒，从椅子上弹起来，抽出袖中匕首：“李誓小儿！你敢侮辱我？我们的间距不过三步，大不了一命换一命！”

李誓面无表情，只一挥手，两名监察使押着一个被扣上了枷锁的老人来到孙献面前。其中一人拔出匕首，抵在老人的后脑勺上。

“这是……钱肃！李誓，你要做什么？”

“您说的，以命换命，只不过是两命换一命。”

孙献放弃了抵抗，瘫软在地，无力地说：“诸事因我而起，钱肃只是一个傀儡。放了他吧，我自愿伏法。”

卫兵上前将另一套枷具锁在孙献的脖颈上。

铁锁上刻着一道形态奇异的文字。

“看吧，我们小小地演一出戏，您又急躁了。”李誓亲自为钱肃卸去枷具，“我早已决定让钱师伯继您的位置。”

“你们……为什么？”孙献想用术法挣脱，但他用尽全力只是让文字发光而已。

钱申挺起腰板，清了清嗓子，声如洪钟，与之前的懦弱老迈相比判若两人：“长老，好外公，主师有什么好做的，当一个宗师安享晚年不好吗？争来争去，毁的是自家宗庙啊！”

“叛徒！你对得起你母亲，对得起氏族吗！”孙献气愤地砸着桌板。

“外公，我姓钱。”钱肃不紧不慢道。

李誓看孙献涨红了脸，在气死的边缘极力收敛肝火，他赶紧说道：“如果没有其他想法，那就烦请长老移驾朝宗殿。”

“去做什么？”

“我专门为穗儿准备了盛宴以为其拂尘洗濯，恭请大长老为她祭祖祈福，显妙宗师已经在等您了。”

一腔淤血喷出，污黑了洁净的地板，那位曾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老硬汉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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