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不复

二零一八年初秋，宁阳附中的银杏悄无声息的转黄，进入学校就得穿过大片大片的金黄。飘落的银杏叶厚厚的铺在柏油路上，踩上去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一年开始，附中调整了作息时间表，把两节晚自习之间的课间休息延长，打算实行晚操，却拖沓这一直没有进行。

高三与这种事情向来无缘，高一高二自然难以幸免。

“嗯嗯，夏妄出新歌了。段叔过几天会跟着去一次湘城，说是有巡演。”手指一松，语音发了出去。

附中的地势由低到高，层层上升，操场却是低洼地修建而成，下沉在校园的东北角。要去操场，校门进来可以拐个小路，直接过去，从教学楼过去，却要下层层台阶。

迟纭坐在台阶上，银杏叶从身后坠落，发出扑簌的声响，被操场的嘈杂掩了过去。

白晓婵很快回了消息，“你这次不跟过去了啊？首次巡演啊。”

“去不了，段叔不带我。”迟纭解释道，“段叔说让我收心好好学习，都高二了，高三也就不远了——啰嗦。”

“哎，我一个高三的都没收心！理由好牵强。”

迟纭垂了垂眼，“那你确实该收心啦。不说了，我去跑步了。”

没再等对方回消息，迟纭收起手机，下了操场。

操场上的人不算多，但是或许是晚操的消息传来，有不少人开始了夜跑。

迟纭看着时间跑了两圈，微微出了点汗。

课间的时间并没有多长，三三两两的人已经开始往回走。迟纭并没有多累，看了一眼时间，决定再跑上一圈。

风声擦过耳畔，昏黄的树影摇曳，路灯光晕朦胧，除却跑道之外，足球场上一片昏暗。

快结束时，迟纭渐渐慢了下来，却在靠近校门的那一段跑道停下。

灯光朦胧下，一道人影静静的立在那里，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妈。”

迟纭犹豫了一下，勉强喊出了这个生疏的称呼。

楚携锦从路灯下走出，眉眼含笑，“小纭。”

其实迟纭对于母亲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了。

楚携锦在迟纭六岁时和迟裕治离婚，简简单单的一个行李箱，就是她离开迟家所有的家当。她走得很决绝，连迟纭也没要。孤身一人去了国外打拼，很久都没有消息。

再有消息时，楚携锦已经再婚了。

据说是一个很爱她的男人。

迟纭后来见了楚携锦一次，记忆中歇斯底里的母亲换了个模样，整个个人温柔的笑着。逗弄着怀里出生不久的孩子。那个男人小心翼翼的护着她们，仿若那是全天下最珍贵的珍宝。

那时迟纭隐约明白了楚携锦为什么要离婚。

迟裕治是做科研的，涉及保密性质，经常几年都不能回家一次。他和楚携锦是大学自由恋爱，毕业之后就结了婚，有了迟纭。因为工作性质，夫妻二人逐渐离心，为数不多的见面时间大部分都是在争吵。

到了后来，楚携锦已经不想再吵，在迟裕治休假时，两人去离了婚。

那段婚姻于楚携锦而言，她从来都没得到过她想要的爱。

自那次后，她再没去见过母亲。

哪怕是迟付松提了多次，她也没去。

“你来干什么？”

楚携锦温声道，“就是来看看你。”

迟纭刚想说些什么，遥遥传来一阵铃响，“看完了。我要回去上课了。”

话音落下，便回身离开了操场。

她对楚携锦的到来并不意外。

迟裕治常年不在家，迟家就一个老人，一个小孩，自然让人不放心。迟裕治的好友——段瑚项，在街角开了个酒吧，离得也不算远，他每隔一段时间便也会去看看迟老太爷。

上次段瑚项来的时候，和迟付松一块，坐在院子里，倒了点小酒，边喝边聊。

迟纭周末四处乱蹿，鲜少着家，迟老爷子喊了几句她没应声，就被默认为不在家。实际上那时迟纭躺在床上睡意朦胧，根本不想动弹。

两人聊着聊着，就扯到了楚携锦找来的事儿——她想要回迟纭的抚养权。

楚携锦的原话是这样的，“迟裕治工作很忙，几年几年的回不了家，根本照顾不了小纭。您的身体不好，不能让小纭累着您。十年前我没有能力带走小纭，现在日子好一些了，总不能继续扔着小纭不管。”

话说得体面漂亮，迟老太爷拒绝得干脆。

楚携锦锲而不舍，“迟叔，您照顾不了小纭一辈子，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在他们没离婚之前，迟付松对楚携锦一直很好。楚携锦从心底尊重他，因此哪怕是抚养权在迟裕治手中，她也没有越过迟付松直接和迟裕治要抚养权。

迟纭不知道迟付松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结合段瑚项和他的一系列反应来看，这件事是有转圜余地的。

谁知道最后一节晚自习上完后，楚携锦在门外等她。

莫小桑挽着迟纭的胳膊，苦兮兮的问，“你说薇尔莉特的少将还活着没啊？我感觉好悬。”

“活着吧，京阿尼出品，悲剧可能性不大。”

背着包的学生潮水般从教室涌出，人声嘈杂。过道边穿着风衣的女士正打着电话，隔着人潮看见迟纭，笑着招手，“小纭。”

“哎，找你的哎。”

楚携锦的注视很温柔，迟纭对莫小桑道，“你先回去吧，今天不和你一起了。”

莫小桑笑着挥手，“行，那我先走了，拜拜。”

迟纭回了一声，楚携锦已经挂了电话过来，“那是你朋友啊？”

“嗯。”

“带你去吃点东西吧，上了这么久的课了，应该饿了。”

“不用，我不饿。”迟纭带着她走到另一边人少的地方，“妈，我知道你找过爷爷了。”

楚携锦一愣，初秋的风拂过，温凉惬意。

附中随处可见银杏树，银杏叶顺着秋风，打着旋儿，落入一地秋色。楚携锦的发丝凌乱，她道，“那你怎么想呢？小纭。”

迟纭没有立刻回答，夜色漆黑，楼外路灯昏黄，“我现在很好。”

“爷爷需要我陪着他，段叔也很照顾我们。”

楚携锦道，“那你想和妈妈一起生活吗？”

“妈，我不去。”迟纭摇摇头，“现在这样挺好的，你也别再来找爷爷了。”

楚携锦答应了她。

晚操开始实行的第二天，白晓婵出来放风，坐在教学楼下面，笑嘻嘻的看高一高二的晚操方阵。迟纭跟着人流回去，一眼就看见了白晓婵。

附中对高三穿没穿校服管得不严，高一高二倒是动不动就查一下校服。白晓婵自从上了高三，就没怎么穿过校服。在一堆高一高二的学生里，她格外显眼。

白晓婵搂住迟纭，笑着道，“哎呀，高二特别福利喔。”

迟纭额头上沁着薄汗，“怎么啦。”

“来显摆一下。”白晓婵道，说完她又放低了一点音量，“哎，今天夏妄要在段叔那里表演对吧。”

迟纭点点头。

“带我去吧。”白晓婵眼睛一亮，“下晚自习你等我一会，咱们一起过去。”

“明天周四啊，你好像有很多数学课吧。”迟纭想了一下。

“没事没事，不玩太晚。”白晓婵摆摆手，“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你来就为了说这个啊。”

白晓婵眨巴眨巴眼，“手机被没收了嘛，之前又没和你说。”

附中大部分学生都是住校生，对手机管的比较严。白晓婵的家比较远，干脆住了校。她生性不服管，已经为此贡献了几个手机了。迟纭是走读，明面上不允许带手机，但还是心照不宣的带着。

“又收了啊，这学期第二个了吧。”

“没事，寒假就还回来了。”

下晚自习时，迟纭被数学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数学老师人到中年，微微发福，难得的是没有喜提地中海发型。他把一张新的竞赛题推过来，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温水，“这是找的新题，还挺不错的，你拿回去做做吧。”

“上次的做完了吗？”

迟纭拿起卷子，“还有道大题，这几天活动太多了。”

“多参加点活动是好事。”严老师道，“平衡一下时间，一样的，趁这学期还有时间参加。下学期就少参加一些了。”

“说起来活动，于老师问你要不要去做英语话剧节的主持人。”

迟纭下意识看向于老师的位置。空荡荡的，没人。

“于老师出去学习了，主持人选得急，他让我帮忙问一下。”

“做了主持人能不参加话剧扮演吗？”

严老师笑笑，“你演话剧不比当主持人轻松。”

“主持人没有话剧那么麻烦，话剧排练时间太久了。”

严老师放下保温杯，“那我不知道喽，能不能不演话剧你得去问同学。”

迟纭捏着卷子，悠悠回身，“好，我回去问问。”

严老师失笑，摇摇头起身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要把白晓婵偷渡出去并不难，走读生有一个校卡，给守在门口的老师看一眼就可以了。放学时学生比较多，很难一个一个看清楚，这给许多住校生提供了很大的操作空间。白晓婵自己画了一个，拿远点根本看不出任何问题。

段瑚项在外面等她们，白晓婵一上车，就笑嘻嘻的打了个招呼，“段叔。”

“晓婵，好久都没看到你了，请假了？”

“对啊，这不是想去看看夏妄吗。听说他们出新歌啦？”

“对，纭丫头应该给你听过了吧。”

迟纭一边回消息一边道，“就不应该给她听，听完了就闹着要出来。”

“拜托，我这个是劳逸结合好吧。”

“你那是劳逸逸逸逸逸逸结合。”

穿过校门前的梧桐道，段瑚项打了方向盘，转向成华路，与去酒吧的方向全然相反。

“怎么走这边啊。”

段瑚项打开车载音乐，“去接个人。”

“什么人还能让我们段大老板亲自去接。”

“少贫。”段瑚项笑骂，“你不认识，一个朋友的孩子。”

那个朋友的孩子叫谢忱。

那是迟纭第一次见到谢忱。

谢忱身形瘦而修长，眉眼深邃，看着很像大学生。上车后他温声喊了一声“段叔”，随即向后座的两个女生浅笑致意。白晓婵兴奋的拽住迟纭的袖子，面上却不显。然后侧首用气声道，“帅哥！”

迟纭点开消息框打字，“这么快就忘了你的程季准啦？”

白晓婵摇摇头，懒得打字，悄声道，“不，所有帅哥都记得我铭记。”

迟纭哭笑不得，开始细数白晓婵的“帅哥史”。前面段瑚项看着两个小姑娘嘀嘀咕咕，他瞟了一眼谢忱。“小谢，听说你要转到附中啊。”

“嗯。”谢忱应声，“应该后天就会去报道了。”

“谢悟这两年也该定下来了。附中也是好学校，转过来也好。要是有什么不熟悉的地方，可以让迟纭带带你。”段瑚项道，“小纭，听到没？”

迟纭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一些，她暗叹居然有人想不开转来附中，“啊……原来你不是大学生啊，你高三了吗？”

“谢忱。”谢忱告诉她名字，回话简单，“高二。”

迟纭一顿，“看着不太像。”

白晓婵靠在迟纭身上，眉眼弯弯，“不熟悉附中就找云朵儿帮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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