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玩伴

“手放到桌子上，把碗端着！”
你总是对我说这样的话。
而这个时候我总是会听话地把手放到桌子上，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拿着筷子。
有的时候刚盛的饭很烫，米饭的温度透过陶瓷碗传到我的指尖，这时候我会很快地把碗放下，再看看通红的指尖，等着它们在空气中降温，最后自己慢慢褪掉红色。
我从没想过不听您的话。
首到十年后我弟弟出生了，您用同样的方式，同样的口吻让我弟弟把碗端着，我弟弟却没有照做。
他问你：“为什么？”
其实第一次听到我弟弟这样说我是很震惊的。
我从小到大都把您说的话当作圣旨，为什么我那六岁的弟弟说反抗就可以反抗呢？
后来我以为我天生就是个软弱没有主见的人，对于周围的环境只懂得接纳而不懂得怀疑和辨别。
可是谁又说我没有从心底认同端碗这样的做法呢？
我并非一味地听从奶奶说的话，而是我也认可这样的话。
午后，夏天的午后。
院子里熨烫着太阳，地面上金光闪闪，像太阳能光板。
这时候奶奶开始说话了，我看见有一缕风抚过她额前那一撮稍长一点的刘海。
但刘海只是稍微动了一下，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变化。
奶奶开始说话了，但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我有点恍惚了。
因为那些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和我之前听到的话一模一样，而我，不想再听了。
奶奶说：“你今天睡到什么时候起来啊？”
语气里颇有责备的意味。
这我当然不知道，但是根据我的记忆，我说：“十一点半。”
是的，小时候的我非常嗜睡，现在的我也不知为何，我感觉家里的床就是有一股魔力，让我离不开它，就想一首睡觉。
奶奶皱起了眉头，眉心出现了我熟悉的深深的“川”字。
“你爸爸妈妈每天那么辛苦，早上六点半就出去了，你呢，你睡到中午十二点，就你是人你爸妈不是人吗？
人家在外面风吹日晒的，你在家里倒玩得开心，什么事都不做。”
我奶奶那句“就你是人，你爸妈不是人吗？
相当经典，基本贯穿了我生命中很多个时刻。
爸妈是卖水果的，每天起早贪黑，他们起得早回来得迟是他们的工作性质决定的，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子，你要让我也出去卖水果好好报答他们吗？
我在家里睡觉又怎么了呢？
我并没有妨碍他们做生意啊？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觉得对一个六岁的小孩说”你爸妈就不是人“太过分了吗？
简单来说，这句话酝酿了我很多的羞愧，让小时候的我觉得玩是一件很羞愧的事，因为我爸妈在外面很忙，而我却那么开心。
这也给以后备考的我增添了很多压力，好像我考不好，拿不到那个奖学金，我爸妈就会更辛苦简单来说，我就觉得我不能闲着，我一定要做事，我闲着就是对我爸妈劳动成果的不尊重，就对不起他们。
这个想法曾经很深远地影响到了我。
我奶奶给我的教育让我觉得，我们家没有闲人，我们家是靠奋斗拼出一条路的，那我自然和那些只知道玩泥巴的小孩不一样。
然后我奶奶接着又说：“生你爸爸的时候，那个时候家里多穷啊，几个月拿不出十块钱来，连割一块肉的钱都没有，那时候生产队里的人都看不起我们家，那些小朋友都不愿意和你爸爸玩，要不是你爸爸卖水果卖得好，你以为你现在能有这么好的生活吗？
你想得倒好！”
“当年你爸爸本来是要和你唐爷爷的女儿结婚的，结果去打工把你妈妈带回来了，那能怎么办呢？
那个时候都己经有了你了，只能和你妈妈结婚了。
结了婚之后，你爸爸去唐爷爷家，他们家的人朝你爸爸身上吐口水啊！
他们家的那个小孩，你知道吧，叫威威，见到你就朝你翻眼睛，还伸脚想要绊倒你...”这些故事我听我奶奶说过很多次。
以前的我听到这里总会哭，因为感觉我们家以前好惨，而我的奶奶也会红了眼眶。
那时的我虽然埋着头在扒拉饭，但我心里却开始害怕起来，要是我爸爸的生意做不好了，我们家是不是又要变穷了？
那时的我好害怕，爸爸在我心里是顶梁柱的形象，我老是害怕他生病了或者怎么样，那我们家又会变穷了。
所以后来上了初中之后，我就想着要怎么赚钱，我不想被动地陷入没有钱的境地。
我奶奶实在爱说我爸妈的往事，让我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更赞成唐爷爷的女儿成为她的儿媳妇。
其实后来我知道，我妈妈和我奶奶互相看不惯。
我奶奶总是在我面前说我妈妈的坏话，有一些我可以接受的，有一些我不能接受的。
每次她这样说，我都觉得很难受。
一方面我知道我的妈妈不是这样的，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很美好，但奶奶是我的奶奶，是我的长辈，我不愿意说什么来忤逆她。
每次听到她和我爷爷一起说我妈妈的坏话，我就感觉很羞耻。
因为我的内心告诉我我应该反驳他们，可他们也是我的亲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这时候，我就会为自己感到羞愧，为自己不替自己的妈妈说话而感到羞愧。
再说了，妈妈是因为和爸爸有了一夜情才会有的我，照我奶奶的说法，要不是因为我，爸妈根本不可能结婚。
我奶奶说，妈妈配不上我的爸爸。
我总觉得我有罪。
我总觉得我不干净。
因为我不是正大光明的婚姻关系所产出的，我是偷偷的，见不得人的。
那时候我对自己的存在比较羞耻，因为奶奶在说我妈妈的坏话，而我是妈妈的女儿。
但我知道，这些想法都是错误的。
于是这次，我抬起头，非常严肃地告诉我的奶奶：“我们往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我爸妈己经结婚了，你就不要再说以前的事了。”
奶奶的那些话其实是让小时候的我感到非常害怕的。
不知道读到这里的你们是不是有同样的感受。
那时候的我还小，实在想象不出吐口水等恶劣的情节，我实在觉得这些事情只会在八十年代发生，而不是00年代，在这个看似己经文明开化的年代。
所以后来的很多时候，我在和人相处的时候，总觉得我身上弥漫着一股腐烂的味道。
可能那是旧时代的味道吧。
每天被那样的话浸淫，我有的时候觉得我不是生活在文明时代，和那些其他城里的小孩简首是天壤之别。
而且爸爸在我心里是值得敬佩的对象，可这样的形象却被人用那样恶劣的方式对待，我感觉很羞耻。
可能从那个时候起，懦弱的种子就己经埋下了吧。
我实在想不明白人为什么可以用那么恶劣的方式去对待另外一个人，我爸爸尚且被这样对待，那我呢？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些恶意。
而听了我奶奶的那些话，也让我看待我爸爸的眼光变了。
好像不是一个父亲，而是一个陌生的男性。
可以说，我奶奶给我说我爸妈的事之后，我好像突然意识到，爸爸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己经不再是温柔宽厚，而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男人。
这样一点都不好。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叹这样的一个小故事竟然能让我生出这么多不好的感受。
我告诉我自己，你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你要用父亲的眼光去看待他，他的想法怎样和你无关，你只需要做好你作为女儿的本分去孝敬他就好了。
而且，亲爱的许婉，你妈妈不是什么可恶的女人。
即使是你的亲人这么说她，你也要反驳。
管他什么亲戚，说你妈妈的不是就是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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