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至味还清欢

暂停下来放弃挣扎抵抗，把命运交出去留给他人审判引发的愧疚心，会成为悬在头上的梁，垫在屁股下的针。

想起来去年这个时候，零售的一个姐姐刚刚宣布自己备孕成功，她偷偷和孟圆分享，32岁头胎，不得不注意高龄产妇的各种问题，如今生完小孩在家休养着，柜台的另一个同事也已经请了产假，在家待产。

孟圆想到自己的年纪，确实有点督促她下决心。

一开始知道怀孕，真的感觉好像命运开了一个玩笑。

这几个白天，孟圆的心情咋说呢，要说心情很好那是不可能的，完全是在硬撑。她主动找上赵良工的想法就是豁出去了，爱咋咋地，等待男人的回复，每天奄奄一息的感觉使她游离在坚持与放弃里，网上都说六周吐到十一周很正常，从吃完半小时内必吐，到闻不了一点刺激性气味，韭菜、螺蛳粉必吐，打嗝都不敢打，怕吐，坐地铁含话梅吸酸水，下地铁狂干呕。她觉着这些反应太明显，于是和母亲说网点安排她外出培训，捡了几件衣服搬去闺蜜马玉婷家住几天。

马玉婷一个人独居，就在她们大学旁边，早年读书时候父母帮着配置的房产。孟圆和领导报备完后在系统提交了年假申请，凑合着两个周末能有九天假期，本来打算留着年假到七八月，用完法定节假日的时候一天天请偶尔给自己喘口气，现在不用也得用，毕竟请病假还得扣自己的钱，堂而皇之的窝在马玉婷家的客房里不动弹，想着大不了辞职歇半年，就是浪费了领取生育津贴的机会，光出不进到生完小孩换个单位工作，最不济也就这样了，还能差到什么地步吧。

孟圆投奔马玉婷的这几天，两个人都过得很痛苦。

一方面她自己想方设法好奇心爆炸的想要从孟圆口中挖出是谁给好友肚子播了这个种，但孟圆的嘴就跟沾了502似的怎么都撬不开。另一方面，孟圆怀孕反应大非常受罪，难受起来吐到眼泪在眼里打转，渐渐变成抽泣，接着忽然嚎啕大哭，场面时常失控，她只能干着急的问怎么了，孟圆又一边哭一边说没事，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搞得她心里跟着非常难受。

马玉婷给好友煮了芥菜粥，粥里不能有任何肉星子，她自己难以下咽，“圆圆，我太怀念小区楼下的炒螺蛳粉了。”起身套上外套就想飞奔出门。

孟圆看她动作逗弄好友：“你好过分，我送你的清新剂呢，记得带上，可得把味道去干净了。”

马玉婷回头故意笑她：“我们财务科长也怀上了，人可一切如常，该吃吃该喝喝，挺着个大肚子走起路来比我都快。”

孟圆半死不活地说：“这人跟人能比吗？我倒是想同这位女中豪杰一样爽利。”

马玉婷说：“就是老公不见个影，也是干你们银行的，忙的不着家，感觉就是典型的丧偶式育儿，你那位孩他爹不会也这样吧，以后带着肚子里的每年在行里头跨年？”

孟圆知道她有意套话，不想做答，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回了房间。

马玉婷先到G大东门炫了碗炒粉，又晃到农院路吃了份田螺鸭脚煲，最后吸入一杯加满料的一点点，这才找了辆小黄车，打算抄近路骑行G大回家。堪堪骑到小区门口，还完车，打开单元楼门，手机快速震动起来，传来压着小细嗓的女声：“是郎给的诱惑，我唱起了情歌，在渴望的天空……”那显然是孟圆在网易云自己录制的铃声，马玉婷尽管知道孟圆是个音痴，还是被她嘴里唱出的这种不伦不类弄得笑出猪叫。她调整好自己，划拉电话接通，“喂，请问哪位？”继而听见一个男声：“孟圆，是我。”

马玉婷说：“我是她朋友，出来的急拿错了手机，你找她什么事？等等我让她回你个电话。我说咱是不是认识，你这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还蛮……蛮耳熟！”

男人没理她，自顾自问：“孟圆和你在一起？”

马玉婷抬手摁了电梯，手机里传来电流声，手里捏着檬小二的包装袋，于是说：“她在我家等我投喂奶茶。”

男人“嗯”了一声，语气里似乎有些习以为常的调调，他说：“她要控糖，不能喝奶茶。”

“哦，”马玉婷敷衍应对，脑子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灵光一闪忽然对着手机叫骂：“是你啊，赵良工，人三十而立，你三十又当又立。这么多天才来一个电话你糊弄谁呢，先前见着我家圆圆胃口大开，负责的时候就难产了，狡猾的奸夫前紧后松，难怪你那孽种折磨圆圆毫不手软……我那天就不该拉着圆圆陪我参加联谊，就不该任你送她回家……还不赶紧舔个批脸过来认罪！”

赵良工情绪稳定，电梯到达声响起，她也骂顺了气，才开口：“十分钟后我再打给孟圆。”

马玉婷捂着手机的手竟有些发酸，骂的太用力感觉吃了一路的东西都堵上了嗓子眼，刷刷开锁，冲到客房，孟圆靠在床头，手里正看着毛姆的《面纱》，见她进来眼前一亮，马玉婷把奶茶重重放在床头桌子上：“刚才奸夫自投罗网了。”孟圆低头，径自翻书，马玉婷拿走她手里的书，把手机塞回她手里：“赵良工说了，他一会儿打给你。”

孟圆总算起了反应，她迅速扔了手机，对着床边的垃圾桶干呕不停，却是肚子里没几两吃食，什么都没吐出来。

马玉婷赶紧拿了旁边的保温杯递给她，孟圆扯了纸巾一把推开：“这水克我，一闻就吐。”

马玉婷觉得自己快要跟着神经衰弱了：“所以连水和你那位奸夫都闻不得，提不得了是吧？”

“他跟他爹不熟，”孟圆靠回床头，摸摸肚子，“我会教育他的。”

“我们尽快成婚吧！”赵良工的电话准时光临，他先是沉吟一会，说道。

“还有呢？”孟圆愣住半晌，几分钟后回过神来。

“我既是睡了你，自然要对你负责。”赵良工的语气漫不经心。

她忽而笑了，语调轻慢玩味，“我不也把你睡了，所以，我们互不相欠。”

赵良工听出她心情不错，极为认真补充，“我先跟你交个底，德国汉诺威医学院的Offer通知已经下来，我的签证早就办妥，德国的留学环境你也懂，季羡林先生去了都得写一部《留德十年》，我争取一到三年毕业，院里的工作大概交接到三月份，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如果你能接受的话，咱们找个时间先去民政那边把证领了，酒席的安排只能择日补上。再有就是婚房，我这边八年制医学院出来不久，名下只有母亲生前置办的G大职工房，两室一厅户型朝向不错，学校的环境倒是很好，只是年份较久，步梯房等你有了孩子也不太方便，时间紧迫我没办法马上变个更好的房子出来，可能要委屈你继续保持和父母同住，怀孕生产期间也有放心的人照顾。最后为了孩子身心健康着想，一定和马玉婷分开睡，未成型的孩子每天晚上都要承受八百个人身败名裂任务量太大，然后戒奶茶。”

赵良工喋喋不休的一大段，孟圆根本没听，脑子已经被喜悦和释怀控制。

第一次当妈，她对孩子是认真的，又不禁冷眼看自己，爱情和伴侣再是重中之重，结婚生子这件事也必须满足人生抉择路上利益最大化的那条。

谈话结束，她觉得离自己当初的规划也就差那么一步之遥了，于是板着个脸，对赵良工说：“谢谢你，我的心境反反复复坐了好几遍过山车，但没影响一个小生命在我肚子里扎了根。”她当时孕激素跌宕起伏，心情郁闷难当多日，突然得了这么一刺激，都没摸准自己说话时带了点歇斯底里，马玉婷本来在旁边无所事事，看着好友周身僵硬的氛围不禁心有余悸，同时也有着复杂的庆幸，就是不清楚电话那头的赵良工是何表情。

孟圆挂了电话，眼里恢复柔和的光芒。

站在新时代女性的立场，马玉婷理解孟圆的举动，也深知，赵良工这样的人，不是一个孩子就能轻而易举牵制他非结这个婚不可，两人之间感情的琐碎，用道理永远无法掰扯清楚。

可是孟圆和赵良工之间太平淡了，如果说再真挚的情感终究要撞上现实这堵大墙，那未曾热烈蓬勃过的两人面对婚姻里的相处，婚后渐渐浮出水面的嫌隙，要依靠什么隽久动人的力量来维持，马玉婷作为第一旁观人首当其冲要给好友提个醒，于是就对孟圆说：“婚姻容不得半点瑕疵，你现在后悔的话，还来的及。”

孟圆面色古怪看向她，表情明显夸张不自然。“甘蔗不能两头甜，”她说，“我不想造杀孽，我要留下这个孩子。”

“那你为什么要未婚先孕？”

“这不是孩他爹板上钉钉，马上就合法夫妻优生优育。”

马玉婷努力压下脾气，追根究底：“结婚证就一张纸，薄薄的纸又能影响多少呢？”

孟圆认真回答：“结婚不就这么回事，双方把硬币配置拿出来比划比划，差不多过得去就结了吧。”

马玉婷知道尊重祝福，但不能不理她：“如果心怀忧惧的话，就不要结婚，婚姻没有参考区间，一切发心而定，我能说的就是如果有一丝一毫的忧虑恐惧怀疑，这个婚就不要结。”

孟圆握着手机愣了半天才说：“沿途红灯再红，无人可挡我路，望着婚姻这个围城向前冲，我没有经验，只剩这点英勇。”她又冲好友扬起下颚，“怎么说呢，奸夫赵良工就给我受着吧，我相信我的好运铺天盖地。”

马玉婷听的瞠目结舌，这种心态但凡遇到个心思不纯的就坏了。宁劝十人离婚，不劝一人结婚。婚姻的殿堂往往不是幸福的天堂，是通往另一个战场的入口，关键是，双方是否会因为爱，都向价值观一致，目标契合，生活方式相同而相互靠近，女人千万不能勉强自己。念书时候勉强，工作时勉强，结婚成家还要勉强，那就太辛苦了，显而易见孟圆已经油盐不进了，这可关乎好友的婚姻质量，她不能听之任之，必须摸清赵良工那边的门路。

但是她低估了准新郎的忙碌，即使在一个医院工作，找到赵良工也跟中彩票似的，人压根没时间理她。

这会儿赵良工真的很忙，天天都是恶仗要打，医院那边的消息，他的排班会持续到出国前。

最近在三个院区之间奔波，要跟一堆手术，忙得不可开交。南城的交通，在你要用它的时候变得格外忙碌，似乎每条路都是拥堵的，去往每个手术室路途上的心情，格外焦急。

时过境迁，许多手术，都从普通的开放手术转变成了微创手术，无一例外。顶头的主任医师想必是刚刚忙完，准备回家吃饭歇一会，特意找到他笑说：“知道你出境在即，才让你多啃些难咽的骨头，手术即战争，熬过来就出头了，不然出去几年回来还是个医学生，成了副高却不像个医生，这算什么主刀医师？医学读博卷上天，回想读博的经历，尤其是想到那些不感兴趣但又不得不去完成，最后拿到的反馈也很糟糕的实验结果，我就对当下的困难感到甘之如饴，虽然哪条路都辛苦，但我们并没有浪费时间，毕竟再好的手艺也会因为不常常擦拭而逐渐黯然失色，严老也是这么要求你的，说起来也是弘扬严老门风。”

谈到自己的导师，当名声在外的大佬关门弟子有什么体验？

有大拿恩师作为他的安全罩，让许多许多的障碍困难，在还没有意识到之前，就消弭于无形了，严老的形象高产又温和，名声高贵又有求必应，他也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是什么幸运的天选之子。

“我们医院里最宝贵的是什么呀？” 初次临床学习期间，严老问他们，大家纷纷沉默，他只好继续说下去：“是我们自己呀，大家的手艺才是医院最宝贵的财富。”

赵良工不止一次听他说：你吃了苦了吗你觉得，你的苦吃尽了吗？当了医生要意识到，这份工作它就是非常非常辛苦的，对一个医生来讲，全身心疲惫没得觉睡又冷又饿是一种苦，长年累月在临床刻意练习又反复失败，无数次被晾在一边是另一种苦，可是我们不能停啊，适应过来，挺过来，经历过这些以后依然坚定地想做一名医生，那你会成为一名好医生的。”

那时候，赵良工便意识到现实情况是有人一声令下放火点着了船，他平静地坐在船上欣赏火焰和落日的余晖，与之同行的人都很好，但若是哪一天船不当意沉了，并没有学好游泳技能的他有没有办法游回岸上？

技术迭代环境下，不搞科研的医生一辈子只能卖苦力，因为不管是职称晋升还是成为学科带头人，最终还是比科研，不拿国级自然的博士在医院都抬不起头，除了临床工作，赵良工还要不断写文章，做基础科研去申请青基，那会儿是真的年轻，疯了一样拼命，万事开头难，一旦开好了头，后面便是无限希望。

那时候，可能很多人觉得赵良工是疯子。

彼时的赵良工收获的不仅是同医院议价的能力，还有了心仪的对象，拥有了爱情的卡路里。

压力大到经常通宵达旦的时候，没人会介意拥有一段青春插曲来调剂生活。

他偶尔也会幻想两个人心甘情愿走到最终归宿，结为一对眷侣，只是在某个阶段，越用力越不顺利，越不顺利越不甘心，渐渐走入恶性循环的牛角尖里，重重选择之下，同一个环境塑造出来的两个人，就这样拉开了距离，医学生总是心性坚定的人，一时唏嘘，倒也有过一点遗憾。

他在择偶方面是慕强的，也是现实的。

孟圆应该能成为他的理想助理，再过几个月，孩子都要呱呱坠地了，注册结婚，拿下这段婚姻，也不算意外。

小说《人间至味还清欢》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