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湾

虽然摆平了张科长，但王所长并没让张恒担任法制员，而是在2014年的时候，分局委任了一位姓秦的副所长来所里工作，并由他兼任法制员。秦副所长参加工作十七年来始终默默无闻，只是整合后一直在为分局局长开车，而且他爱人在分局的财务室工作。秦副所长的上任，意味着我们其他三位“常委”在本轮提拔中都没有机会了。

王承前怨气最大，他不愿继续呆在所里苦熬，便申请调动去了刑警队。临走前他约我和张恒去喝酒，张恒就把我们带到侯黑虎一个小弟开的酒吧，那天晚上我们边喝边抱怨，结果都喝失态了。开酒吧的小伙子慷慨开导我们：“当官这种事，领导对咱好咱就好好干，要是对不起咱，咱也没必要把全部精力都投给他。不当官咱还可以干别的事嘛，现在干什么不赚钱呢？只要赚了钱，想吃啥想喝啥咱自己掏钱买，想开什么车就买什么车，跟他们当官的吃公款坐公车有什么区别？甚至还比他们玩得更加自由畅快……”

王承前背过张恒，口齿不清地跟我说，以后与王所长和张恒交往一定要小心，别成了他们斗争的牺牲品。他们两个的矛盾是几辈人积累下的，永远都调和不了，他们的父亲都是保护区职工，两人斗了一辈子，现在张恒又成了王所长的部下，两人一直都在暗中较劲，好戏还在后头呢。末了王承前一再重申，让我记着他在吉祥湾说的话，其实他的意思还是在说王所长没有道义，只是利用我们，他一旦掌握了权力，我们几个必定要遭殃。

王承前调走后，他的预言在逐步被事实验证。王所长对待手下人的态度渐渐变得峥嵘，对我和张恒也不再提“常委”的话。2014年末所里评选先进时，投票前他威严地强调要大家必须把选票投给真正优秀的那个人，绝对不能随意投票走过场。直到投票结果出来后王所长脸上才有了笑容，“这个结果我非常欣慰，说明大家都是支持我的，我们一共九个人投票，而我就得了八票，因为我自己没投给我，所以我得了八票。这就说明咱们所里的同志还是很团结的，是都愿意团结在我周围的，谢谢大家。下来我要安排几项工作……”王所长那天的语气神态均极其威严，那气场绝对不输局长厅长。

王所长的锋芒一天天显露出来了，他先是制定了几项工作制度，其中就有要求民警每月必须要下到林区走访七至十天时间的规定（我们派出所距林区七十多公里，民警下去后要在保护区的基层站借宿搭伙，极不方便），如果民警达不到走访天数就要扣工资。我和张恒后来就因此条被扣过好几次工资，但我们抱怨的话不知怎么就传到王所长耳朵里了，他便把我叫去办公室责问，当时我非常慌乱，本能地否认了我们说过的话。

事过多年，我仍能回忆起自己当时言语含混，说话漏洞百出的窘迫状况，也为此脸红不已。也是事过多年之后，我才想明白自己肯定是中了人的道儿，因为既然王所长能找我询问，那他一定也会找张恒问，而张恒那样八面玲珑的人，肯定不会象我那样笨拙，他绝对会把本该自己承担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而我，就是那个背该背的和不该背的锅的人。

所以自那之后我才被王所长针对，滑稽的我还以为自己仗义，其实却滑稽地抢在张恒前面挨了枪。王所长要用我祭刀，便极其所能地追究我的过失然后上纲上线大作文章，比如穿拖鞋用水冲脚后踩湿了地板，比如洗茶杯时将茶杯内未倒干净的残茶叶子冲进了洗手池下水道等等。他对我的要求极端来帮，但对我做出的成绩却视而不见，又极其所能地抹杀我的成绩，比如我主办的案件被评选为全省优秀案件参加全国联评时，局领导希望对办案人员予以表彰，他却推说这个案子是集体办下的。

最露骨的是有次我值班时，晚上本来已经锁上了大门，可是张恒打电话过来说他要回所里来取点东西，我便又开了大门给他留着。然而张恒取了东西临走锁大门时却被王所长看见了，王所长象发现了多么不可宽恕的罪过似的马上厉声叫嚷，“嗨！怎么是你锁门？值班的人干什么去了？！”

张恒急忙赔笑解释，“没事，没事，人家把门都锁了，是我自己开的……”

这明显爱憎分明嘛，我想起王承前在吉祥湾时说过的话，看来王所长的确是要先从我身上动刀了。我也想起过王承前曾说过王所长和张恒的矛盾不可调和，可现在他们却还依然亲密无间。

与王所长凛冽如寒风相比，秦副所长却是春风和煦的。

秦副所长见任何人都是先堆起笑容了才开口说话，他带来一大罐水果糖放在办公室里，无论谁进他办公室去，他都热情地从罐里捏几颗糖出来，说自己不抽烟，就吃块糖吧。大家这才发现秦副所长的脾气是出奇地好，参加工作十七年了，对任何人始终都是客客气气的，从来没跟人红过脸。

而且秦副所长干活特别舍得出力，他总是身先士卒，抢着干那些脏活重活：打扫卫生时他用抹布蘸上洁厕剂擦拭卫生间的墙面砖；他把洗拖把的池子搬开将底下的陈年水垢用铲子铲掉；他在菜园里做起菜畦，为了让葱白长得更长，光畦沟就翻了二尺多深……

秦副所长也乐于助人，只要他看见谁忙碌就会上去帮忙，不管私事还是公事。他这么好的人理所当然就赢得了好口碑，就连张恒也忘记了是秦副所长捷足先登抢去他一直筹谋的副所长之位，还说让秦所长这样的人当领导，那老百姓绝对没有不服气的。

张恒很难得真心称赞一个人，看来他对秦副所长是由衷佩服的，所以他很快就与秦副所长交上了朋友，并带着秦副所长与他原来的那群朋友一起厮混吃喝。

但早在2011年9月13日时，小城曾发生过一起血案：一位刘姓男子带了六名手执砍刀斧头的年轻小伙子当街将一名张姓男青年砍死了。案发后警察赶到现场，刘某等人已经蹿逃，却将带了一帮人急急赶来的侯黑虎逮了个正着，而且还在侯黑虎的车上查到了刀棒和一支已经装填了火药的火枪。

警察很快查明，刘某以及张某都是行走江湖的人，血案属于火拼。张某在遇害之前曾给侯黑虎打过电话，但侯黑虎坚称自己是受了张某请求才赶过来为双方说和的，不想自己赶到时张某已经被砍死了。但警察不相信侯黑虎的话，既然去当和事佬，那又何必带人带枪？因此侯黑虎被关进了看守所。

但这个安子案情非常复杂，一拖数年都不能侦查终结，对刘犯等人也不能判决。因此侯黑虎被关了大半年后，就取保候审放了出来。侯黑虎放出来后，本想抗过取保候审期限就没事了，可每次即将到期前公安局总会找个事由再次将他收押，然后过段时间再给他取保候审，重新计算期限。这样折腾了两次，侯黑虎就受不了了，便四处找关系替自己开脱，正好这时张恒结识了一位叫小六的做生意的朋友，更重要的是小六的姑父是市公安局领导。

侯黑虎就缠上了张恒，经常拉上张恒去找小六。而张恒这时候正与秦副所长打得火热，侯黑虎一看还有个派出所的副所长，就更高兴，于是经常一掷千金地请这几个人吃饭。

看着侯黑虎大把大把地胡乱砸钱，张恒心虚了：要是侯黑虎花了钱却没达到目的，那以后怎么收场？因此侯黑虎再让张恒约小六出来玩时张恒就以各种理由推脱，侯黑虎也不是迟钝人，他当然知道张恒顾忌什么，便拍着胸脯承诺，“你的意思我知道，不就怕我把钱打水漂了么？实话跟你说吧，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都会用百分之百的努力去争取，花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只要我还在外面跑，那每天就都有进账，但我要是进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这笔账我早算过了，你放心，不管事成与不成，我都感谢人家帮忙，绝不找人家麻烦。”

张恒这才放下了包袱，他们一起坦然接受侯黑虎款待，花天酒地好不快活。

那时候小六也恰好看中了保护区在市区新建的办公楼一楼的临街门面房，他想把这些门面房整体承租过来，到手后再加价往外出租。这事张恒的爱人白茹就能帮上忙，白茹在财务室工作，无论竞不竞标，只要她暗中透个风，那拿下这些门面房就是手拿把掐的事。所以那段时间小六也喜欢来找张恒，张恒左右逢缘，秦副所长就什么都不管，只是跟着张恒四处吃喝。

但有一天张恒又带着秦副所长去找小六时，却不知小六家刚遭遇祸事：头天晚上小六的父母居然同时在家中弃世了，他们都才五十来岁，之前身体也挺好，但不知为什么竟然突然英年早逝了。

张恒和秦副所长事先并不知情，贸然到了小六家时正遇上法医做尸检，而小六也是悲痛欲绝。张恒见此情景，当即摸一千块钱交给账房，劝了小六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话。但他不想此举却将了同来的秦副所长的军，逼得秦副所长也随了一千块钱的礼。

张恒后来跟我说起这件事，他无奈地自嘲说秦副所长原本是不用随礼的，但他却为了面子随了礼，那就当他补了以前喝了的酒钱吧。

秦副所长爱喝酒，而且喝了酒便十分率真。2015年夏天，我为小女儿迁户口时，要赶一趟三百多公里远的路程，出于安全考虑，我请秦副所长同行，路上好帮我驾驶车辆。那天的事办得很顺利，回来后我就在路边餐馆点了几个菜。当时我俩的心情都很好，不知不觉便将一瓶酒喝完了。但临走结账时，秦副所长突然拥抱住我，嘴里喷着酒气说，“哥，以后咱要互相关照……”（指要在工作中结成利益联盟）。我虽然嘴上答应着，但背上已起了鸡皮疙瘩。我实在没想到他居然说得这样直白，心里马上意识到他的人品不咋地，因为乐于结帮派的人一般内心都不太阳光，都缺乏公平正久之心。

回去后我越想心里越发毛，古人曾有过酒后好察人的论点，秦副所长今天才喝了这么点酒，便如此丝滑顺溜地跟我称兄道弟，许诺结盟，难道他以前给同事敬水果糖，搬开水池铲污垢，翻开两尺深的地垄栽葱等做法都是伪装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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